姜 耳 朵

姜 耳 朵

时间:2017-02-10 18:14 阅读数:976

“姜耳朵”并不姓“姜”,童年时母亲带我去中医院寻他问诊时,总叮嘱我说:“可别喊成‘姜爷爷’了哈!”那他到底姓什么呢?母亲却一时记不起来,说那个名字太拗口。后来终于有一次刻意地念了几遍他桌前搁的名牌——“谢阶兵”,总算是解了我心底的疑惑。

然而,他的诊室里挤满了人,却大多和我一样只知道是来找“姜耳朵”看病的,他的面貌在我印象里已不清晰,只记得耳廓上有很深的缺口,有人说是冻疮的姜疤,还有人说是文革时伤的,谁也道不真切。但刚开始我却很畏惧他,因为他看病从不许我先开口,总是叫我将两手摊在垫枕上,便垂头把起脉来。他是两只手同时号脉,六个指头在我手腕上顺次按压,冷不迭地抬头说一句什么,也有什么都不说的时候,收手便开始写药方。他写字总是很用力地点着头,仿佛每一磕才能写出一味药来似的。看着他龙飞凤舞的笔画,母亲有些着急地添一句:“她这几天吃得也少。”又或者“晚上总出一身的汗”云云,均被他以有力的点头回应了过去。起初母亲还不甚放心,后来发现我很服他的药,便每次不论小病大病,都要带我坐了气包车赶来县城找他问诊。

然而,我畏惧他的地方还不仅仅于此。最可怕的是他号我脉时十有八九要说一句:“不要太小气了!”我一向认为自己也算是大方之人,经他这么一说,反而心虚起来,回家之后便在伙伴中间更卖力地“布施”一番,然而不久后他号脉仍是这句话。有一次我终于不服气地大声问道:“什么叫‘小气’嘛?”他抬头,眼里闪烁着矍铄的精光,抖着几根稀疏的长胡须说:“‘小气’都不懂?就是要你心头要装得下事情!”这下我明白我和他对“小气”理解上的分歧了,然而他的诠释却始终让我弄不懂辨不明。

后来,我去了中和中学念初三,便甚少来县城了。但因为接连感冒了好几次,竟落了个慢性鼻炎的病根。一日,母亲见我实在鼻塞得难受,终于下决心仍带我来了中医院寻他。那日,我记得很清楚,他的诊室人山人海,好不容易轮上我们了,他不发一语地切了脉,便教身边的年青女助手听写药方。只是唱道“wo jiao”这一味药时,他摇了摇头说:“院里没有,要去对面的寿龄堂捡。”我和妈妈应着,小心翼翼地捧了药方往寿龄堂去了。

在寿龄堂,账房先生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,却弄不明白我们描述的“wo jiao”是什么。正值一筹莫展,老中医的身影却出现在寿龄堂门口,吓了我们一跳。他拄着拐杖,颤颤巍巍地挪到柜台前,将身子探进去和账房先生大声询问起“wo jiao”来。账房先生倒也耐心,凑到他耳朵跟前交流了许久,他浓黑的一字胡和老医生花白稀疏的山羊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,但最后他仍然无奈地摆手。母亲牵着我,有些失望。老中医仿佛看出了什么,大着嗓子解释道:“药还是有效,只是有wo jiao的话效果更好。”说着,他便要回中医院去。那时的他应有七十多岁高龄了,瘦高的身子全凭拐杖支撑,他是怎样想到要为我这个非亲非故的病人张罗药的?我和母亲非常感动,想要搀扶他过马路,却被他拒绝了,只好目送他一步一挪地穿过车流,消失在急诊通道里……

那天的他终于没有再说我小气,临行还夸奖了一句我名字取得好。他的药也非常有效,我头一次擤出了粉红色的鼻涕,再过两天鼻炎就好了,很久不再犯。母亲又一次跟别人竖起了大拇指:“姜耳朵真了不起!”

不料,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。再后来我们去寻他时,却见一名中年女医生孤单地坐在里面,模样正是上次的女助手。母亲看了看她的名牌,恍然大悟:“你也姓谢?你是谢医生的女儿吧?”她点点头……

转眼十多年过去了,寿龄堂的账房先生仍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,只是胡子也花白了。坐在寿龄堂的长凳上,望着对面的中医院,我眼前总浮现出谢老医生那高瘦蹒跚的身影。回顾成年以来,自己总是因为一两件手头没完结的工作而辗转难眠,万籁俱寂时想起他说我“小气”的话,竟是一语成谶。不禁慨叹:良药苦口,忠言逆耳,我与他萍水相逢,他却送了我这样两份至珍厚礼,人生一世,能有如此一番际遇,又岂是“受益终身”便能概括的……


新闻来源:双流区东升一中